我与方向乐先生十年故交。初次见先生，是在他国美毕业后回到内蒙古最失意的时候，只见隶书八字浓眉两抹，脸颊消瘦白皙，一撮浓密的胡须浓黑中掺杂红黄，根根精神振奋------这让我想起梵高。一件黑色水桶宽松麻衣，脚踏一双皮质斑驳的大头皮鞋显然很有历史了。下颚微抬的一直走过很大一块操场，几日后才知他是学校新来的美术老师。
“老师”一词，当下我无以名状。几年前我去了北京师范大学，一块黑色大理石碑上镌刻着启功先生亲笔书写的校训“学为人师，行为世范”。顿时感觉到老师这一职业的严肃和神圣。所幸的是我有过这样的一位老师能与此句匹配，这该是天下多少学子的梦想啊。幸甚。回忆起十年前，内蒙古阴山脚下的一座历史悠久的小县城中，一个至今仍在的一所民办中学内，一间不足20平米的办公室兼教室里面，一位须髯浓密的年轻先生手中捧着一把形状精小雅致的紫砂壶，一张铺着白色毛毡的大台桌上放满了经书画集，笔架上搁着一支刚添好的毛笔，靠窗边立着一个木质小画架，上面架着一块约一米见方的小黑板，小黑板上写着
“古今之成大事业、大学问者，必经过三种之境界。
“昨夜西风凋碧树，独上高楼，望尽天涯路”，此第一境也。
“衣带渐宽终不悔，为伊消得人憔悴”，此第二境也。
“众里寻他千百度，蓦然回首，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”，此第三境也”
------王国维 《人间词话》
小黑板前面是七、八个年龄不一的学生，有立有坐高高低低聚在一起神情专注的拿着小本子，详尽的记录着老师讲解的一点一滴，这种精神食粮味如甘露，在这一个没名的古城中，滋养着一群如饥似渴的孩子们。虽然他们的眼神有些茫然，但这块小黑板上每天都会有不一样的文字出现，或者是《论语》只言，或者是《大学》片语，或者是黄檗禅师佛堂间“当头棒喝”，亦或是世尊灵山会上“拈花一笑”。这些滋养让学生们越吃越饿，胃口越来越大。后来学生说以后我们这里就叫“饿人谷”吧，先生会心一笑。
放学后，先生经常带着学生们到一个离学校不远的住所。房间摆设陈旧简单，但书画气息很浓，笔墨纸砚书画雅集坐落考究。正堂一幅书法——“明月无心到草堂”。侧厅两张对开卷轴，一面红衣罗汉依峭壁听泉，一面素衣高士倚案执卷夜读。学生们玩笑间，一锅药膳清炖鸡飘香而至，没有桌椅，大家席地围锅落座，河套好酒斟满，一边吃一边喝，一边先生谈经论道，这样的先生的学生何等惬意！
经年以后，先生到了江南山灵水秀的姑苏城，开始艰难的他乡生活。我亦求学于杭州西子湖畔中国美术学院，就读美术史论系。每收到先生来信，都是兴奋不已，打开一看，竟是他的三、四米长的手卷。我是何等的欣喜，何等激动。所以先生的手卷一直珍藏在我内蒙古故里。其中有一封我考前的书信，回到教室里展开，品阅这一封长长的手卷，书以“玥剑贤弟”相称，中间有一行墨字用朱砂笔圈点：“但行好事，莫问前程”。这句看似清净却分量极重，考前的急躁心情顿时平静下来。
先生嗜酒。我读书时，他回内蒙古办事，总会约三五挚友畅饮。天气凉爽之时相约絮聊，相隔几年未见，甚是欢喜，一喝便畅快。说笑间，半斤下肚肠已热，先生一首《鸿雁》四座皆惊，那声音厚重辽远，悠扬起伏，豪迈热情。“酒喝干，再再斟满，今夜不醉不还。。。。。。”。一晚上唱歌助兴，喝到通宵达旦，喝到全城打烊。天快亮的时候才晃晃悠悠的回到住所。
这样一个崇经践行，有情有义，饮酒享肉的真实的人才能做出饱含感情的艺术。方向乐先生工诗书，善画能治印。无论是国、油、版、雕还是现代的媒体、综艺，都是一种艺术媒介，对于艺术的终极而言是殊途同归。但是画家们总会在晕染和皴点中更好的表达他们的意境。方向乐现在的画面愈加趋于紧致也趋于精致，和从前的粗放的线条来比画面更加生动，更加符合现在主体的表达。以前的作品多作罗汉，耕读，蔬果，表达心境，书写心灵，心性。现在的作品描写社会表情，更加注重表现现实，当下，当前。这是一种人生的经历和历练，一种人生的阶段和境界，一种衣带渐宽的不悔，一种暮然回首的积淀。罗汉和耕读传达给我们是一己之思的小我情怀，是八大的冷眼看世界，是石壶的率真无世故。这是一种追求真正内心得道的沉迷的享受。现今还是走出了象牙塔的圈限，到了实实在在的社会中来。他的艺术形象是当下的众生的关照，世间的百态，是他生活的情怀，一道道世间和时间的痕迹，得与失的无奈权衡，虚与实的不公比对。这不难让我们想到一样的身份的我们身边的人。他笔下的形象不是画家自身的符号，但是可以深深的烙在人们心里。他没有描绘宏伟壮丽，却将细微刻画的如此酣畅淋漓。
一个画家之所以是画家，不是因为他会画，而是因为他懂画。会画，终究匠气。懂画，方显端倪。“读书是大事，写字、画画皆馀技也”。纵观古今，绘事大家都是博学多识，大多都懂哲学，文学，甚至天文，地理，人生，社稷。他们都是思想的金字塔顶端的人群，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深邃而有见地。这是一群精神方面综合指数相当高的人。他们也只有凭借渊博的学识才能作出有深度的东西。这一点是去伪存真之后的硬指标，决定一个画家能走多远，尤其对中国传统的国画来说更是如此。否则，只是一介匠人而已。方向乐先生积淀了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，饱览经史，学富五车，却仍虚怀若谷，戒骄戒躁。最为可贵之处是能从传统中冷静的跳出来找到一种合适的表现手法，才使他笔下的形象深刻有内涵，夸张但不失真。
慈玥剑
2011年夏于姑苏城三元坊
慈玥剑——青年美术评论家，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史论专业
